清晨六點的深圳還裹挾著料峭春寒,我站在羅湖口岸的落地窗前,望著海關(guān)大樓的鐘擺將晨曦切割成碎片。辦公桌上的紫砂壺冒著裊裊熱氣,二十年來的第187本工作筆記攤開著,扉頁上印著褪色的藍墨字跡:“真相從不免費”。玻璃柜里陳列著各式微型攝像頭,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的冷光,像無數(shù)只窺探人間的眼睛。
手機震動的剎那,我瞥見尾號7742的來電——是上周那位咨詢婚姻問題的林女士。記憶突然閃回到正月十六那天的對話,她裹著濃重川音的哭腔從聽筒里漏出來:"他在外頭肯定有人了,您幫我查查開房記錄好不好?"我轉(zhuǎn)著鋼筆在便簽紙上畫出三個同心圓:"查出軌有三種路徑,但您先聽我說…“茶水涼透時,她終于同意先嘗試我建議的"情感復盤法”。掛斷前我半開玩笑:“正月里討個彩頭,林姐發(fā)個6.6的紅包唄?”
此刻通話界面持續(xù)跳動著,我卻按下了靜音鍵。二十年的職業(yè)記憶突然倒帶:2003年在城中村追查失蹤兒童時,家長塞給我沾著油漬的二十塊錢;2011年幫被家暴的主婦收集證據(jù),對方送來手織的毛線手套;去年那個大學生拿著勤工儉學的錢非要支付咨詢費…這些畫面在防窺玻璃上重疊,最終定格在林女士那句斬釘截鐵的"我們知識分子不講這些俗禮"。
打印機突然吞吐出一張紙,是我三天前讓助手整理的"無償服務檔案"。泛黃的紙頁上記錄著412個名字,最新一行墨跡未干:2024年2月26日,林XX,婚姻調(diào)查咨詢,時長47分鐘。手指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備注欄,“贈手工香皂兩塊”、“送老家臘腸五斤”、“畫兒童簡筆畫致謝”…突然發(fā)現(xiàn)第39頁夾著張超市小票,背面是歪扭的鉛筆字:“叔叔,媽媽說您幫我們找到了爸爸,這是用我存錢罐買的可樂?!?
窗外的梧桐開始飄落去年的枯葉,我想起入行時師傅說的話:"查案要盯監(jiān)控死角,看人得瞧利益之外。“當年嗤笑老派人情社會的矯情,如今卻在智能支付時代撞見更冰冷的算計。林女士的朋友圈曬著新入手的愛馬仕絲巾,定位在某高端私房菜館,配文"獨立女性從不依附”。我突然明白她丈夫為何總在深夜獨自去江邊散步——婚姻里的傲慢比出軌更蝕骨。
刪掉聯(lián)系人的瞬間,系統(tǒng)提示"將同時刪除所有聊天記錄"。猶豫的剎那,對話框里彈出最后一條消息:"您這種灰色行業(yè)本來就不該收費吧?“二十年來第一次,我把客戶的資料拖進了粉碎機。不是憤怒于六塊六的得失,而是驚覺自己竟成了人性實驗室的小白鼠——當八百四十次無償援助換不來一句"多謝”,施善者終會蛻變成冷漠的觀察者。
茶水間的咖啡機發(fā)出空洞的嗡鳴,我想起昨天接的另一個委托。委托人執(zhí)意要多付三成費用,理由是"不能讓良心活計寒了心"?;蛟S這就是人世間的微妙平衡:有人把情義稱斤論兩,就有人在暗處守護著溫度。就像此刻晨光爬上物證柜里那罐過期八年的可樂,鋁罐表面凝結(jié)的水珠,依然折射著彩虹。